1
自打佩纯进了余周的病房,他动了一万次把她撵走的念头。
他不过是做了个角膜小手术,一周就可以拆线了。
自从他苦心经营的公司在去年宣告破产后,他身边确实没有留下一个值得信赖的人,更别说是能来伺候他养病的了。
可他还没沦落到要离婚五年的前妻来照顾的地步吧!
那女人大概仍旧没有长进,一副低眉顺眼、逆来顺受的模样。
也没听说她有别的男人,恐怕生活太寡淡无味,才来照顾他吧。
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,脚步沉闷、缓慢,是佩纯。
她喜盈盈地告诉他,刚买了一束新鲜的洋甘菊。
他闻到了花香。
以前还是两口子的时候,他喜欢在家里养花草,她也顺他的意,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有三十多盆,打理起来颇费精力,不过她从未喊过累,一直亲力亲为。
“哎,那个,我想上厕所。”
他不好意思再用刁蛮的语气和她说话,又不能像对待护工那样刻板,说完,只觉得尴尬。
佩纯不以为意地答:“好,这就来。”
可别说,虽然两人离婚五年了,但是毕竟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,过去那鸡零狗碎的时光培养出的默契,竟然还在。
他喜欢鲜花,她知道;
他喜欢吃粉粉糯糯的苹果,她也知道;
他睡觉喜欢侧着,可侧久了腰痛,她还会不动声色地给他按摩腰部。
说到底,她比十个护工都强啊。
2
傍晚的时候,已到了饭点,病房里其他几位病人家属都张罗着用晚餐了,可余周这边还没有一点儿动静。
他忍不住抱怨:“怎么还不开饭,把我饿坏了!”
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,耐心解释:“女儿等会儿过来,她高三了功课紧张,请了晚自习才能过来的,说是顺道带晚饭来。可能绕路去买你喜欢的那家饭菜了,你再等等。”
说完,她继续给他按摩酸疼的老腰,一下一下,力道均衡,余周身体惬意,心里却不是滋味。
他想起那天他从手术室出来,眼睛被纱布蒙住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
这次手术前前后后都是他的弟弟余年帮他张罗的,可余年也有工作要忙,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守着。
这不,就把他转手交给了前妻,他连一句拒绝都来不及说。
可是,他还能拒绝吗?
公司破产,谈了半年的女朋友也不见了踪影,压根就没人会来照料。
请个护工倒也可以,但他捉襟见肘的经济情况,能省一点是一点了。
人生的前48年,他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。
包工程,做生意,样样赚钱,开公司第二年就盈利,提离婚老婆也一口答应,且拒绝他多给的精神赔偿,只拿了该拿的部分。
离婚五年,他也谈了不下五个女朋友,各色莺莺燕燕、环肥燕瘦看得多了,人也浮躁了,好像没什么再能让他觉得兴奋和刺激。
有人给他推荐了投资项目,他以为自己资力雄厚,经得起砸。可一笔一笔钱下去,没想到填窟窿,把公司搞垮了。
这会儿眼睛又出了毛病,还动了刀,身边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。
他承认,他有今天,全是自己作的。
可没想到,佩纯还愿意来照顾他,女儿还愿意来看他,虽然他表面嫌弃,其实心里是感恩的。
事实证明,曾经与他称兄道弟、胡吃海喝的那帮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,他猝不及防跌入人生底谷,愿意看他一眼的只剩下这个女人。
3
又等了一刻钟,女儿才拎着几个餐盒来了。
虽然余周看不见,但父女间的磁场他能有所感应,女儿如小时候相似的眉眼好像活灵活现在他眼前。
“哎呀,爸,您怎么住着三人间病房啊?您的VIP病房呢?真是太委屈您了!”
女儿刚放下餐盒,往病房里打量了一圈,冷嘲热讽道。
“臭丫头,你个没大没小!”他假装生气哂笑道。
自从五年前女儿跟着佩纯搬出去,他们父女俩一年也没见几次。
小女孩长得快,每次见面也就匆匆几眼,现在她都高三了,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错过了她的成长。
“切!”女儿不屑地瞥一眼父亲,转头说:“爸爸喜欢的那家菜馆生意太好了,我等了好久才打包到这几个菜,凑合吃吧。”
说是凑合,其实并不是。
余周知道,他们离婚多年,女儿还记着他喜欢吃的菜,大概是佩纯将女儿教得好,没有让她生活在父母离婚的阴影里。
佩纯不言语,开始打开餐盒,给大家分饭。
余周心里一阵欣慰,他们三人有多久没一起吃饭了?
没想到,这一次竟然是在他的病房里。
余周眼睛看不见,没办法自己用饭,这几天都是佩纯喂饭的。
女儿见了忙阻止,“妈,我来喂爸吃饭吧,你别喂,言叔会吃醋的。”
“没事的,这几天都是我喂你爸吃饭的。”
佩纯坚持让女儿赶紧吃饭,她一个小孩哪会给病人喂饭啊。
言叔?
余周的耳朵依旧灵敏,从女儿嘴里如此自然而然说出的这个人是谁,什么身份?
看来佩纯远不是他想的那般行情奇差,他一下子也没了食欲。
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问,但还是忍不住好奇:“言叔,是谁?”
空气一阵凝滞,女儿和佩纯好像在偷偷沟通着什么,但声音极细,他听不真切。
最后女儿才说:“是妈妈的男朋友,爸,你不会觉得妈妈离了你就找不到对象吧?”
余周嘴里咧出一抹难堪的笑,还别说,刚离婚时,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。
佩纯性情沉稳,缺乏激情,过日子可以,但终究没有长久吸引男人的特质。
他当年也是找过日子的人,所以觉得她是良配。
可年岁大了,加之他事业有了起色,成功男人的虚荣心让他想追求更有情调、更有品质的婚姻生活,这样的想法他告诉过佩纯,他觉得并不可耻。
4
人生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,有些人不会永远同行,但能同行一段路已值得感恩。
所以当年他们是好聚好散的,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天。
这不免让他觉得曾经的自己有点过分,现在的自己有点难堪。
“哦,那,他是做什么的?”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。
佩纯似乎想阻止女儿回答,可女儿心直口快,还是说了:“是中学老师,特级教师呢。”
女儿的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自豪,好像他曾经事业做得最好的时候,她都没有向别人骄傲地提起过:“我爸爸是大老板呢!”
他可以推测出,这个言叔和女儿恐怕很熟了,他和佩纯的恋情已经获得了女儿的批准和强力支持。
这顿饭对余周来说,吃得真是食不知味。
女儿吃完匆匆回了学校,没再来得及寒暄几句,他也浑身无力,躺在床上开始假寐。
佩纯仍旧像往常一样,勤快收拾,擦洗完毕后,坐在床边说给他削苹果。
“我不想吃,你别削了,歇歇吧。”他面无表情,嘟囔了一句。
“怎么了?又有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了?”佩纯问。
余周叹息一声,有些难以启齿,但又不吐不快,“你有对象了,咋不早说,你来照顾我这么多天,算怎么回事呢?”
佩纯毫不在意:“我来照顾你,他也知道啊,你这个时候身边没个人,怎么办?你弟也是没办法才会来找我的,再怎么说,你还是我女儿的爸爸。”
听她说完,余周心里抽痛了一下。
她态度谦和,语气淡定,能听得出这些话是她的真实想法,没有一丝赌气不甘的成分。
这也说明之前他们婚姻里的恩怨,她完全放下了。
他也不得不承认,在这几天的时间里,佩纯为他忙上忙下,他有好几次差点想问出口,他们还有可能吗?
他还嘲笑自己,好马不吃回头草,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这个女人感动了。
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的可笑,原来她早就有了别人,而且是比他更好的选择。
佩纯好像知道他的心思,接着说:“你别想那么多,赶紧好起来,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。”
帮?听到这个字他嘴角不经意抽动了一下。
他竟然沦落到要这个女人的帮忙。
过去在一块的时候,他们遵循着男主外女主内,佩纯对他的事业从不过问,生意场上尔虞我诈的那些套路她也不懂。
渐渐地,她成了他眼里“无用”的人,除了管理孩子的功课、起居,家里的卫生和一日三餐,她几乎没有什么可操心的。
想到这,余周忍不住说:“老实说,和我在一起十多年,你过得还是不错的,对吧?几乎是想要什么有什么,又没经济压力,倒是你现在找了个教师,真有女儿说的那么好吗?”
这些话里带着明目张胆的敌意和酸味,佩纯理解他这个人一辈子要强,如今从云端跌落,眼睛还动了刀,心理落差可想而知。
她早就没了反击的心思,毕竟恩怨已经一笔勾销的现在,她不再需要在乎他的看法,只是实话实说:“没那么好,但也没那么差,可以肯定的是,他比你更适合我,因为他愿意平视我。”
或许是心境使然,一些离婚时都没有出口的心里话,此时此刻竟然说出了口。
她在他面前拘谨惯了,总是习惯压抑自己的想法,以至于他总以为她是一具没有思想的木偶。
“那时你总以为我是每天吃了午饭等晚饭的闲人阔太,可你不知道女儿从小患有湿疹,热了潮了都要不舒服,我没少一个人抱着她去医院,哪还有心思打扮自己。”
“后来她上学了,你父母又相继病重,你嫌护工手脚不利索,换了一个又一个,最后只好我亲力亲为,伺候到他们闭眼。我年纪大了,你处处挑剔,嫌我带不出去,转头就带着外面年轻漂亮的女人出入各种场合,你让别人怎么看我?“
“当初我们相亲认识,我觉得你幽默风趣,我性子凉,以为我们在一起你会带给我很多欢乐,没想到却是错误的开始。原来活得灿烂热烈的人也想找个让自己更炽热的人。”
“我也有一些拿得出手的爱好,我也有自己的世界,但是你不愿意进来。你觉得我一无是处,对你的事业无益,孩子大了老人走了,我派不上用场了,于是弃如敝屣,转身甩一份自以为优待我的离婚协议就了事了!这就是你以为给我的最优渥的生活。”
佩纯说完,心里如释重负,这些话离婚时没有说,那时她还是混沌的,对于婚姻的解体她也自责过,后来却是真的清醒了。
她是万般不好,但没有做一件背叛他的事,是他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,导致了这场婚姻以悲剧收场。
5
余周听完,说不出一句话。
或许他是震惊的,一向沉默寡言的前妻现在怎么这么能说会道了?
或许他是愤恨的,如果他没有破产,没有生病,那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,还能继续以为自己曾经给了前妻最优渥的生活。
他背过身去,沉默良久,慢慢地,鼻子里呼出粗气,突然撂下一句:“那你走吧!我不需要你在这碍手碍脚!”
他这是恼羞成怒了!
佩纯苦笑,语气变得语重心长:“你何必逞能?你的情况我都知道,我说过我这次帮你是看在你是女儿的爸爸,你别想多了。说白了,如果你今天依旧意气风发,我说这些话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,不过是人生处境不同了,想法不得不变了,我没什么可招人稀罕的,我还是以前你眼里那个一无是处的女人,只是我还是找到了那个待我如眼珠子的人。”
她说得没错。
倘若他今日依旧能呼风唤雨,他哪里会稀罕她这一点点的嘘寒问暖?
只是人没有跌落谷底不会知道,这谷底的滋味不好受啊。
但凡有一点温暖的慰藉,他都会拼命朝着那个有光的方向,尽力攀爬。
话说到这个份上,两人也都了然了,心如明镜,没有什么可藏可掖了。
“对不起,过去,委屈你了。”他颤抖着声音说。
他并不健忘,佩纯说的那些,他略有所知,只是人在高处,总是习惯将精力放在更值得的人和事上。
家庭琐事,鸡零狗碎,哪里有赚钱重要?
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,只是在佩纯眼里,那曾是她所有的生活。
她没冤枉他,她说得都没错。
6
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过得十分平静,没有争执,也没有挑剔。
余周清楚这个给了他几天温情的女人,此生终究与他无缘了。
她总说她性子冷,他却不觉得,她才是最有人情味、散发着光和热的那团火。
余周拆线那天,心情很兴奋,毕竟也算是“重见光明”了。
手术很顺利,只留下了一道很浅的疤痕,对于一个糙爷们来说,这不算什么。
照着镜子,他注意到自己的眼珠子,那里乌黑透亮,仿佛藏着万里山海。病一场,才明白这眼珠子如此重要。
佩纯说她找到了那个待她如眼珠子的人,原来是这个意思啊。
他出院,佩纯还是过来帮他收拾东西。
他的眼睛能看见了,便仔细看了看她,和从前还是有差别的。
在他的记忆里,她总是罩一件墨绿外套,颜色死板又僵硬,还总是哈着腰,像个老太太。
而此时看她,身姿挺拔,穿着清爽,是日系的穿衣风格,背一个自制的毛线包。
这一身搭配起来,神清气爽,走路带风,他想起来了,她说的爱好大概就是打毛线。
临分别,是女儿口里的言叔来接她的。
那是个个头挺高,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,戴着一副眼镜,确实有点教书先生的斯文。
关键是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毛线马甲,看那精致的针脚,必定是出自佩纯之手。
原来穿上她亲手做的毛线衣,会是这么好看且温暖。
再看看自己,多年来饮食无度早就让他的肚子高高凸起,没了风度,没了身材,佩纯打的毛线衣,他也再穿不上了,或许是不配穿了。
看着他们习惯地握着手离开的背影,余周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此时已心平气和的他,在即将奔五的年纪里,想明白了许多事。
他庆幸佩纯离开了自己,找到了那个待她如眼珠子的男人。
而他也终于意识到,早在许多年前,他就已经失去这个女人了。
生活充满讽刺,他再也找不回来了。